专访地点:安徽合肥
专访时间:2009年5月19日
专访记者:周亮(志愿者) 李晶莹
专访摄像:王丽
嘉宾简介
潘祖耀,教授,1934年11月生,男,汉族,安徽马鞍山人。中共党员,毕业于安徽农学院。曾任职于安徽农学院林学系(系主任),安徽农业大学林产工业 研究所(所长)。系中国林学会林产化学化工学会理事,安徽省林学会、安徽造纸学会理事、安徽省林产工业学会常务理事,泾县小岭宣纸厂技术顾问,泾县宣纸协 会顾问。1980年担任省科委“宣纸燎草浆新工艺研究”攻关项目,主持全过程研究,1986年通过中试鉴定,1987年获省科技进步二等奖,1988年获 国家级科技进步三等奖、安徽省优秀论文二等奖,第六届中国林学会学术论文二等奖。30年来,为安徽林化工业建成了毒杀芬农药厂,若干活性碳厂,创办了制浆 造纸专业,为培养林化人才和发展林化事业做出了积极贡献,评为安徽省中青年专家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待遇。宣纸研究新工艺成果经省计委列为省重点工业性试 验项目,于1999年5月通过安徽省有关专家验收和鉴定。
专访实录
1. 童年往事,求学之路;社会动荡和家庭环境的影响
记者:大家好,这里是国际木文化学会的中文网站——木文化网的人物专访栏目,今天我们采访的对象是宣纸制造专家潘祖耀先生。潘先生您好,很高兴您今天接受我们国际木文化学会的专访,首先请您谈谈您小时候的生活,您的求学之路顺利吗,您当时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?
潘祖耀:我小时候是我们国家遭受灾难的时期,因为我是1934年出生的,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,日本人就侵略 我们国家了,而且我们家乡离南京很近,我们家在马鞍山。南京被日本人侵略以后,很快就(侵略)到我们这边了,日本人就来了,这样子,我们家乡就受到了日本 人的侵害。我那时候刚三四岁,我祖父是个中医,家里面开了个中药店,在一条街上,家里有房子,什么都有,但是刚过1937年,日本人到我们家乡来,就把我 们那条街放火烧了,整条街全部烧光,那时候我们家的房子,店铺全部付之一炬,接着我家乡的人,我祖父,我伯父,还有我父母亲都开始逃难了,逃到乡村里去 了,我父亲跟我母亲,带了我跟我弟弟,一共四个人,就逃到乡下去了。我们是向东走的,我们这个家,向东迁,这个当时没有好好研究这个问题,日本人侵略呢, 确确实实是从东向西来的,结果我们迎头碰上了日本人,倒反而在家的时候还没有碰到过日本人,越到乡里面去,越是日本人迎面来了,我们在农村的时候就遇到了日本人。
据我父母亲介绍,我父亲同我母亲分别一个人带(一个孩子),我父亲带了我,我母亲带了我弟弟,那么,在跑的过程当中,我父亲带了我就躲在一个土 地庙,农村里面不是有土地庙吗,我母亲带我弟弟就跑散了,不知跑哪去了。后来我们到那个村子,因为刚到,也不熟悉,所以就遭遇了日本人,村上的老百姓还是 不错的,就把我母亲放到一个柴堆里,就是稻草,农村不是有柴堆嘛,就用稻草把人藏到柴堆里面去。(母亲)带了我弟弟,她抱我弟弟跑到巷子口的时候,因为我 弟弟很小,比我小三岁,我当时才四岁多,他本来是包在一个被褥里面跑的,结果,我弟弟从被褥里掉了,我母亲就找不着他了,碰到农村的一个老头,他喊我母亲 喊三师母(因为他喊惯了)他说:“你小孩掉巷子口了,赶快去把他抱过来”。我那弟弟挺有意思的,掉到地上没哭,没有声音。我母亲把我弟弟抱回来,那个老头 说:“你跟我走,躲到一个草堆里面,你往草堆里躲进去,我用草把你盖起来,这样你留个孔在外面透气就行了,你不要出声,也不要让小孩哭,你躲着别动,等日 本人走了以后呢,我来把你救出来”。这样子,我的弟弟,我的母亲,遇到这个灾难,就没有受到危害。我的父亲带着我躲到土地庙里面,日本人也去看了,拿着 枪,我父亲抱着我,那时快冬季了,他戴着帽子,(日本兵)把我父亲的帽子一拨到地上,看看,就对我父亲说,你的头上没有帽子印痕,证明你没当过兵,你不是 兵,不是军队的,就放过了,打了一巴掌就算了。我才三岁,我父亲就叫我作揖,我就算过了这一关,所以,日本人那(我)也没有遭害,那很危险的,刺刀都对着 呢,我父亲就说,差点你就没命了。
后来我父亲带着我满村的找我母亲,就在村里面到处找,最后就找到了,我们家没地方住,就安排我们住在村里的一个祠堂里面,我们家就住在祠堂里 面,当时是很被动的。还有我的祖父,我的伯父母,走到别的地方去了,不知道在哪里,我父亲母亲就带着我在村子的祠堂里面住下来了。这就是我童年时代刚开始 就遇到的事。
后来,到我少年时代,尽管当时我已经有四五岁了吧,没有受到什么文化教育,不可能嘛,(日本人来了)逃难嘛,也没有什么学校。后来,随着时间长 了以后,村里面就讲我父亲,总要有个事做,他又不是农民,我们家生活怎么来源呢,又没田地,村里面这些老农民都说:我们小孩都想读书,就是没有老师。那这 样吧,就叫我父亲,我父亲在家里面是老三,就喊他三先生,我们给你募一个学馆,我们给你找一批学生,有人家愿意让小孩读书的,我们组织起来,请我父亲出来 当老师。我父亲就把这个祠堂当作学校,又是我的家又是学校,我父亲就在这个学馆里教书,为什么呢,我父亲本来就在小学里当老师,他文化还不错的,这样,我 父亲就在这个祠堂里面教书了,我们家就安在祠堂里面了,这样子算是安顿了。村上的老百姓还是挺好的,就叫我们家住在里面,这样子生活有来源了,一个学生每 年来入学要交几斗米,这样生活来源就解决了。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经历,但是我没有上学,所以问我小学怎样,我没上过小学。
记者:您小时候就是在您父亲的私塾里面念吗?
潘祖耀:对,这样就来了个我上学的问题了。我父亲讲,我想办学馆,你又在这个学校,我怎么教人家呢,你还是到县 里面另外的一个私塾,所谓私塾,它教的那个书是从大学、中庸、论语等四书五经的书,实际上,我根本就学不懂,就是认字,对那个课文内容都不理解的,我父亲 说,你就认字吧,认得齐你再回来。这样我小学就在私塾读了两三年,我就认了不少字,另外写毛笔字,在私塾里面很讲究写字的,这是我开始学文化,就这么个过程。
这样子一直到八年抗战吧,我们在乡下待了有八年多,一直到日本人投降,日本人投降呢,我印象很深,因为我们那时候小啊,突然在街上、村镇里面, 家家放炮竹,声音特好,家家放炮竹为什么呢,是日本人投降了,我们才晓得日本人投降了。放了炮竹,日本人投降了,我们就可以回城了,我们家离城大概九十华 里,我父亲就决定回城了,回当涂,我老家在当涂,我有外祖母,外祖母家有房子,很大的房子,外祖母家是地主身份,家里有房子,他们家里还有田地,地主嘛, 当然要收租了,这样子呢,我外祖母就来信说她家的房子我们住好了,当时外祖母已经逃难逃到重庆那边去了,属于大后方,所以他们倒没受到日本人的什么侵害, 他们家每年都有租子,租子卖钱,有收入有来源,逃难有这个条件,我们家就不行,根本不可能跟他们跑,这样我父亲就等于看管我外祖母家的房子,另外也住在她 家里。我们家回到城里来,就住在我外祖母家里,外祖母就做个决定,其中有一间房子给我妈妈了,那房子呢,实际是外祖母家的房子,我小时候就在这个环境下生活。
我家进城以后呢,我父亲讲,你再准备一年,你现在不是没有上学吗,你把五年级读完,你就考初中去了,根据你现在的程度,完全可以了,完全达到小 学毕业的条件了,因为我在农村的时候,我爸爸教过我很多课,我在家里写字啊,写文章啊,相当于在我父亲面前读了两年书,那时我已经八九岁了,这样子,看看 身体以后,我伯父就带我进城了。我们家乡,从乡下到城里,是没有公路的,坐船,走水路,我们那个地方,有一个湖,这的老百姓,都是从事打渔、还有稻子为 主,那地方蛮富裕的,鱼米之乡。所以,特别需要文化,县里面老年人懂,小孩子要学文化,没有文化不行,所以家家都愿意读书,在我父亲面前读书的都比我大, 我当时七八岁吧,他们都十几岁了,他们都是我父亲教,我父亲教书呢,不像私塾,但也不像学校,我想更像一个补习班那样的,他教中文,另外教古文,还教英文 呢,我父亲还教美术,我父亲画画得还不错,还有就是大小字,这些都是我父亲教的,我印象很深,但他教课的方式呢,仍然是私塾的那一套,比如说,你学语文 课,你就在他面前背,背书呢,还得躲过去,面背过来背书。我父亲教书也挺认真的,有的小孩喜欢玩,书背不出,我父亲一本书就摔出去了,摔到祠堂里面,不是 有个天井嘛,他就让学生把书拾起来在那里背,就站在天井里面背熟再来,他的教学是这样的方式。
记者:您小学上完之后考初中了?
潘祖耀:对,我小学以后呢,就进城了,我父亲就把我送到私立小学里面去,读五年级,五年级我很快读完了,因为我 在家里也教了小学那些课,对我来讲就不是很难的事情,五年级很快读完了,读完爸跟我讲,你准备准备吧,你今年考初中,结果,我就考初中,在全县考第三名, 当时我年龄很小诶,考全县第三名呢,有奖金的,那个学校是县立中学,国民党有奖学金,第三名就可以不交学费了,这样子一来,学校的老师还有我家里的亲戚朋 友,都竖大拇指,表扬我,我觉得我很了不起。我读完了小学以后进了初中,进初中以后,我父亲本来也要教初中,教初一的课,我父亲能教英语,也能教美术,也 能教中文,我父亲也在中学教书,但国民党呢,有个问题,它不能按月发工资,老是没有工资,所以教师们都游行,罢校罢课,没工资是不行的,就闹。当时我父亲 就干了两年教师吧,就不能干了,就另外找工作。当时,我有个姑父他认识的人多,在地方上也还有点名声,所谓名声,就是他是参议员,他把我父亲介绍到银行,当时又叫公私合营,所谓公私合营,就是股份制,银行是钱庄并过来的,就聘我父亲到钱庄里工作、服务,钱庄就给他工资了,这样子呢,生活来源有所改善。
记者:是高薪吧?
潘祖耀:也不是高薪,那时候不存在高薪,但是钱庄,该拿多少工资就给他多少工资。因此,进城以后的生活条件比农村的时候好多了,我学习文化的条件也好多了。我读完初中那一年,是解放的那一年,1949年,我正好初中毕业,初中毕业之后,按照道理应该考高中了,但是我们县里没有高中,只有初中,那我怎么办呢,也没办法,我就到芜湖,我们家离芜湖也很近的,芜湖考什么学校呢,那同学很多啊,就乱考,我考取了那个职业学校,有工科,有商科,有农科,我考取了农科,我就是农业学校的,叫做高级职业农校,但是这个学校虽然是职业学校,像我这个就是高中,就是高一到芜湖读书了,我初中之后就读高中了,去的人比较多,像我们县里面没有高中,都到芜湖读书了,但是生活呢,也不是很富裕的,我们那时候读书也很苦的,连到芜湖的火车费家里都还拿不起,那时候五毛钱都拿不起,怎么办呢,我们十几个人,小同学,到芜湖读书的,甩腿,60华里,五个小时就走到了。我们在家里吃过饭,一个人买两根甘蔗,背着,带唱着带玩着,就沿着铁路走到芜湖读书。这样就省路费啊,就这样子读书了。我当时为什么考芜湖那个学校呢,因为它不要什么钱,上学不要交钱的,还供应我们伙食,吃饭呢,菜啊什么的,学校里都可以养猪,种菜,自己种,自己生产,什么东西都不要花钱的,学费也不用交,我们在芜湖的农校呢,有这些经历。这个农校培养了不少人,我楼上有个老师,他也是芜湖农校毕业的,考农学院,他对口,这样子的。
记者:您在农校学的是大农科吧?
潘祖耀:嗯,大农科,学校还是不错的,那些老师,都是金陵大学什么的,都挺不错的。但是,时代在变,当时刚解放,国家需要人才,当时成立一个叫“皖南皖北”,没安徽省那时候只有皖南皖北,行政公署,皖南就在芜湖,皖北就在合肥。我们就在芜湖,当时招考皖南干部学校,皖南革命干校。我那一班,全部跑去考这个学校去了,都不读了,为什么呢,到那个学校去等于参加工作了,这是第一个,第二个,全部生活伙食费都公家制,我不但自己不交钱,还拿钱,拿工资,第三呢,我们都穿上了解放军服,我还有照片,那是灰的衣服,当时是军装,我们就算参加革命吧,那时候不懂,才十五岁嘛,我们在干部培训学校,从社会发展史学起,人怎么是由猴子变来的,劳动创造了人,人之所以变成人,因为人劳动,两只手能劳动,从这个时候学起。我感觉非常新鲜,读初中那些课跟这个是两码事,这个课讲社会发展史,讲历史唯物主义这些东西,感觉很新鲜,这就是共产党,那时候才意识到,为什么共产党是从这个来认识问题的。然后就讲到阶级分化,为什么人里面有阶级,有地主,有贫农,有富农,就讲这些东西。
我们在皖南干校,先培训这些,后来也学专业,学会计专业,我学了三个月的会计,那是皖南人民银行来教的,教了我们学完以后,就分配工作了,我就分到皖南人民银行,就相当于叫做皖南人民银行分行。我分去了以后,人家问:“小鬼啊,你来报到了?”我答我来报到了。“你多大啊?”我答我十五十六。“你写几个字。”我就写几个毛笔字。“好,你搁在这里,你什么时候工作,我再通知你。”就把我们分到银行招待所里面住去了。过了几天通知我了,叫我到秘书科,秘书科做什么东西,我也不懂,原来就是文书,天天要写毛笔字。凡是上面来的文,就先抄一次,抄过以后有个要求,我再把这个文送给领导。比如是某某单位来了公文,我抄好一份以后,再送到行长那里去,我就做这个事。那时候叫什么呢,叫做收发,那是人家还觉得我不错,说:“小鬼,就说领导信任你啊,这么多文件就给你了,还有机要文件,你说不是信任你嘛。”我当时又不是八路军,也不是新四军,就是刚招进来的小鬼,跟着人家,跟着大人,有的大人很喜欢我,就叫我小潘,当时很小嘛。我做了一年多的银行工作,这个银行(工作),就是时代造成的,我的中学就读到高二上就没读了,去了皖南干校,学完又到银行,直接变成要做银行工作了,又不是做银行工作,是做文书,真正的业务也没有接触到。
我高中读到高二上,然后就到银行做这些工作,还有个事情,就是我在高中,高二上的时候,有个抗美援朝,当时很多初中生、高中生参干,参干就是参加工作,有的就参军了,参军以后就到抗美援朝去。都是年轻人,爱国热情非常高涨,天天唱歌,像那个歌:《我们的祖国》,“五星红旗迎风飘扬...”,我第一次唱这个歌,大概是49年、50年初就会唱了,天天唱,在街上也唱,那时候一股政治热情很浓。然后抗美援朝,唱的就不一样了,就是“雄赳赳,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”了,后来我也去参干,我个子还不高,我去报名参干,自动请报,大家都去报,报了以后,招兵的问我多大了,我说我十五岁了,(招兵的说:)“你就来参干,你可有枪高啊?”我一比,跟枪差不多高,没那么高,他说你恐怕个子不行,要看看。我参干,是瞒着母亲的,我爸爸妈妈不能让他们知道,没同意,他们不知道,最后一检查,不收我。那个学校在南京,校长是刘伯承,是解放军4野的人民学校,第一场报告,就吓走一大批人,“你参加我这个干校,要准备我们要到大西南去”,那时候中心是这个意思,培训以后派到什么部队,叫参干,“我们干革命,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,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?”讲这一句话,就溜掉不少,开小差,不干了,以为要打仗去了,干这个干什么,不干了。我没录取,所以谈不上干不干的事,所以这样子,我没有参上干,我又回到学校里继续读书了。他们参干的呢,都走了,后来又回来了,有的在部队干了几年又回来读书了,他们在南京农学院,又读书了。
2. 考大学的情景;大学生活,逐步进入造纸专业
记者:那您后来是怎么开始考大学,然后选择林学这个专业的呢?
潘祖耀:当时我在家里是老大,我有个弟弟,后来在农村里,我爸爸他们还添了一个我妹妹,就兄妹三个,解放 后,51年,又添了个小弟弟,这又加几口了,加我父母亲就六口人了,六口人家里就有负担了,因为生活来源就我父亲一个人,我父亲在银行工作,解放前他就在银行,解放后继续在银行,拿工资,我们家就靠他的工资过日子,我母亲没有工作。那怎么办呢,我父亲讲,我的升学问题啊,就与家庭有关系了,因为我读芜湖农校,家里不负担,自己解决自己的,但是还有弟弟妹妹怎么办呢,他们还要上学,还要吃,这怎么办呢。我父亲对我说,你考取皖南干校,你到皖南干校去,那个学 校还有工资,我就到皖南干校了,然后到了银行我就拿工资了。
记者:您后来又怎么开始考大学,到农学院,学林学的呢?
潘祖耀:我当时到了银行工作,皖南皖北,后来就和在一起,成立安徽省了。安徽省成立后,原来在银行工作的,比如我在分行工作的,就要裁剪一部分,不是裁掉,是回家工作,比如你在合肥,叫你到哪个县工作去,就把你分配下去,我从芜湖呢,就被分到徽州去了,分到现在的叫做黟县的地方去了。我从来没走那么远,坐汽车要坐一天,那时候汽车还没有汽油,木炭烧煤气的那种汽车,汽车跑一天,才到黟县去了,那个黟县当时很落后, 从渔亭到黟县要走路走进去,没有公路。分到黟县银行工作,我也不习惯,想家,我母亲特别想我,这个事情就麻烦了。
正在这个时候呢,国家号召,凡是有条件的有能力的愿意考大学的,都可以考,尤其是干部,调干生,都可以报名考大学,我就不去银行上班了,我跑回家,从黟县跑到芜湖,跑到我家乡去了,就是农村,跑到我老家,我爸爸就奇怪了,你怎么跑回来了,我说没什么,他说你胡来吧,谁叫你回来的,你工作也不要了,我说我要读书,我就不工作了,我爸就奇怪了,但他也不好讲,他觉得,这个想法也不一定坏,他说你凭什么本事考大学啊,我说没本事考大学,我考同等学历 怎么不能考啊,我就跟他辩起来了。正好这时报纸上登:动员干部考学校,考大学。当时国家缺少人才,大学生招不满,不像现在还要考,还要录取,我就要考,考上考不上我也不管了,我一方面复习,一方面就在我原来老的中学听课,我讲讲就讲到这个问题,我原来那个爱人(已去世),她是我表妹,她很支持我,她还读高中,她就带我找老师,找校长,把我安排到那里去借读,结果那个校长不要我的钱,说我来读就行了,就插个班就行了,我插班后读什么课呢,就是高二高三的课,我没有学过,要补课。我当时什么课差呢,数学课跟不上,因为那是很系统的课,跟不上去。我不管,学了再说。我当时还有一个表哥是高中的老师,他也教我。
我又到芜湖师范去报考。我报考志愿呢,是农业经济。为什么,第一我读农校的,第二我做银行工作的,我报志愿更有理由,适合,我就报考这个专业。后来是在芜湖考的,发榜呢,是在解放日报的,我们当时录取的时候,学生到8月8号发榜了,就找解放日报看,看解放日报上有没有登你的名字,你报考哪几个学校,你就找那几个学校,看看有没有你的名字,有你的名字你就被录取了,没你的名字你就没有被录取。我就到处找,夏天啊,热死了,我找了一头的汗,那时候没 有报纸啊,还没有什么单位有报纸,文化馆有定的报,我就在文化馆找了一天,结果找到了,安徽大学林学系有我名字。
但是拿到这个报纸呢,我不高兴,不高兴是什么道理呢,志愿不对头,学林学我又不懂,学什么林学,我家里没有林,我不去学,我要学农业机械,或者是农业经济,农业经济我考的是北京农机学院。我就拿着这个报纸回家了,我父亲就说你怎么了,你怎么不高兴啊,我说我不想去,“什么是不想去啊?”我说我考 取了,“你考取了!?”我父亲就很高兴,说:“真考取了?”我说真考取了,不过你们高兴,我不高兴,我说我不想去,不想读,我继续读高三,我明年再考。我父亲把桌子一拍:“你呀,身在福中不知福啊,这样好的条件,叫你上大学,考上了,上大学,还不要钱上大学你还不去,那你怎么行呢。”他叫我还是去,不要这 山看到那山高,哪个地方都是培养人的地方,只要自己努力。很多亲戚朋友家里长辈都来动员:“人家考大学都考不取,你考取了还不去,你真是了不起啊,你不去你生活怎么办,你什么事都要你爸爸养着你啊,还有你弟弟妹妹,一大堆人呢,你家里怎么办,你考虑考虑吧,我们劝你啊,既然考取了,你不就想着上大学吗,给你考上了你又不去。”他们劝我半天,最后想想是的,当时我弟弟也读到高一了吧,我大弟弟,他后来也考大学了,他第一志愿北京大学就给他考取了,他考到北大去了,我后来说你多好啊,他说你也一样嘛。这样子我就考到安徽大学去了,那时候在芜湖,我就分到安徽大学,54年。
记者:您那时候大学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?
潘祖耀:我大学生活不错,天之骄子,为什么呢,我“吃”调干助学金,调干助学金一个月,给我三十块钱,吃伙食一共九块钱,你看我还剩多少钱,还有21块钱吧,我用不掉,21块钱除了买衣服,我衣服我家里不做的,我妈妈没给我做过衣服,我全靠助学金买衣服、吃饭、买 书,都是这个钱,有三十块钱,我怎么用的掉呢,我是调干助学金,工资还高一点。另外还有一个(情况),我在银行里面还有很多朋友,我到那里去,他们知道我 考取大学了,就在芜湖,他们都问,你有没有困难啊,我说怎么没有困难呢(大学第一年没有助学金),上大学怎么有钱呢,那我们支持你啊,我说行,你们一个人 支持我五块钱吧。于是,我在银行的同学,每个月他们支持我五块钱,三个同学就十五块了,我挺高兴的,还有得吃,还有得穿,还有书读,这不都很好嘛,但是 54年大水,水淹得不得了,芜湖到合肥,铁路整个在水里,火车又不通,我们到芜湖就很困难了。
当时54年大水,学校领导看我觉得还不错,就把我送到华东团校,华东共青团办的学校,书记是项南。我从来没到过上海,大水那天,学校通知我,你不要抗洪了,你去报到,到上海学习去。哦,到上海去啊,我还没去过上海。我们书记送我们,他带队,还有几个人,现在还在农学院的,跟我一起到那里去了,到华东团校,学习,在哪里呢,在复旦大学,团校,当时我们学习就在复旦大学,石西民,就是当时华东宣传部部长,华东委员会书记,那时候我记得还是饶漱石的时候,后来才改成陈毅,饶漱石犯错误了,但是我们那时候还是饶漱石的时候,我们就在复旦大学学习。记得印象最深的是,我们是共青团代表,我们要跟少先队玩,组织我们到上海宋庆龄办的那个学校,上海什么少年儿童协会联欢,跳的舞是找啊找啊找朋友,挺活跃的。总之有个感觉,解放后刚开始新的生活,很丰富,使你感觉生活在这个时代,每天过得还蛮快活的,吃的也好,玩的也好,也不愁什么,学习也好,肯定有前途,前途根本不担心的,就是这么个心情。
所以我就在安大,在农学院好好学习,当时学校决定我是半脱产团干,我到了三年级,就有半天上课,半天在团委上班,一个月给我三十五块钱工资,那时助学金已经取消了,给我三十五块钱,那多好啊,我就在学校的大楼上上班,那我不是天之骄子嘛,哪个学生能有我这样的条件,人家助学金还要经过评审呢,我这个根本就不要,到时候就拿工资,这个条件谁也没有我好。而且,我那时候是团委干部,政治上也信得过,所以我感觉是天之骄子。我爸也不了解,“你好好读书不一样吗,你还不读了。”我说也没意思,现在在共青团工作,一天到晚就是跳舞啊,唱歌啊,那时候共青团活动比较多,我说我又没兴趣了,后来(爸说)算了吧,你好好干吧,我就在团委干了。
一直干到什么时候呢,这后来就是大跃进了,当中还有一些过程,反对五风,胡风,打右派,四清,我都参加了,那是毛主席的时代,所有政治活动,我没有不参加的,不但参加,而且是积极分子。这跟时代有关系,时势造英雄嘛,不懂,还是很多东西不懂,尽管我们学了不少东西,但学的呢,现在来看,有些问题,可以说自己不知不觉的犯错误,有些错误是不知不觉的,你比如说,反右派,眼看了很多人被打成右派,但是你不知道是错误。但是我那个班35个人,我是团支部书记,我没打一个右派,我还是团委委员,我没打一个右派,我有个要好的同学,蚌埠人,这个人呢,讲话怪话特别多,要打右派肯定打他,但是我还是保护了他,为什么呢,我觉得这个人跟我相处还可以吧,还不是那么反对共产党的,而且,他虽然是出身不好,但是他还要求进步,经常跟我谈,所以我觉得他,共青团里面可以批判,可以批评,但是他是人民内部矛盾,不能打成右派,我不同意打成右派。我当时在团委,半脱产团干,我就跟团委书记把这个情况说了,我说你们要是把他打成右派,我就不干了,我说这个没有道理的嘛。后来他在林科所,现在不在林科所了,没打成右派。这个人呢,也有缺点,但是基本上,本质上他不是右派,错误是有,认识上的错误,比如,他讲,农民苦,那时讲这个多的人都是右派,他就辩,怎么不苦呢,我们家那个地方,就是苦,农民就是比城里人苦,这话讲得都没错,他就讲有些人还是对的,我就讲这一段情况。
我在大学就是这个情况。后来,我一直在共青团,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,人家读四年就毕业了,我读五年,因为我半脱产,延长一年读书,推迟一年毕业,我原来应该57年毕业,到了58年才毕业。58年毕业以后,我就大炼钢铁去了,58年毕业那一年,我记得,通知我们,把我们组织到淮南炼焦,大炼钢铁,烧焦炭,干了半年多,炼焦炭等于搞运动。
记者:潘老师,您大学期间哪些老先生给您印象深一点的?给您上课的一些老先生呢,您觉得哪些老师讲课讲得好,哪些治学比较严谨,就给您上课的。那时候齐先生给你们上课吗?
潘祖耀:齐坚如教过,教森林学,林学概论。黄老师教测量,还有的都去世了,周平教林产化学,教的很少。现在林学界我们的老老师不多了,恐怕我们逐步就要变成老老师了。教我们课的主要老师基本上都走了。
记者:您以前提过您还去南林大进修过是吧?
潘祖耀:对,我下面就要讲。我上大学时,大跃进,炼钢铁,炼焦,基本上就是搞政治活动。搞四清,我带队到皖南歙县,负责一个公社大队,一个大队的事情就我负责。搞运动中也存在一些(问题),搞四清实际上是个左的行为,把农民和农村的干部整得够呛,王光美做这件事情的那一套东西,就是把人家大队干部关起来啊,交代啊,你贪污了没啊。那天晚上,我带了一个班的学生在那里,对每个小队分配的公分进行统计,实际上,农民都苦的要死了,你还要讲人家贪污公分,甚至把人家公分算起来以后,从年收入当中扣掉,这就等于把人家老百姓劳动的钱(扣掉),左得很。我们那个工作组有个书记,是歙县师范的校长,他带队,他左得够呛,我们又是一个支部,他是书记,我是委员,他把所有的生产队干部集中到大队部,交代,什么时候交代清楚了就回去,不交代不给回去,还要家里送饭。我就不同意,人家没问题,你把人家叫来了交代,还坐在这里,人家要是没问题,是回去啊还是怎么办,怎么送人家回去啊,有个大队书记,就是我这个大队,4大队的,他是解放军,是抗美援朝的,勋章老大的,也被叫去了,那个人厉害,是个党员,他说你把我叫过来可以,交代,群众揭发也可以,但是我要是没问题,你要把我送回去,而且要放炮竹,要送到我家门口,我才回去。他就将了书记的军,跟书记厉害,来硬的。我就开支委会,工作组讨论这个事情,我讲这样做就是不对,就不应该把人家叫来交代问题,没抓到事实叫人家交待什么呢,我说赶快把人家放回去,赔礼道歉。我跟书记闹得很厉害,结果我带的一帮学生,对他也都有异议,一直闹到我们工作队的负责人手里。我们系里是李向南总书记带队,他支持我的观点。
但是那个师范学校的校长,他背地说我是右倾,写东西给我们学校党委,后来我知道了,我到公社党委书记那里说明情况,国家公社党委书记是工作组党委书记,我说我不同意他的做法等等。后来他到合肥开会,我找到了他,我说:“你还告状到我们学校党委去了,党委书记找我谈了,他说我没有错,是你错了,你做事情的指导思想错了,哪有无干不贪,没有一个干部不贪污的,哪有这种话,你这是左的东西,你这是不对的,你犯了好多错误。”他很难为情,所以我这个人呢,不做亏心事,我不怕。我是反右派也好,打什么也好,尽管有些运动我跟着跑的,但我那个班没打一个右派。后来他们就说,你怎么没打一个右派呢,我说人家不是右派,你非要打人家右派干什么。
我们炼完钢铁以后,学校就通知我,叫我回校。我问:“回校干什么?”,“叫你学习去,不好啊?”,通知我到南林,去南林进修。当时苏联专家日图辛,俄文,就在林化系,南京林学院我们去了两三个老师,我们一起去进修,我去南林先是学水解这个专业。
记者:学什么内容呢?
潘祖耀:就是木屑,加酸水解以后就变成酒精,变成乙醇了,就是这个工艺过程,包括糠醛的制造,也是这个工艺。这个跟造纸很接近,所以我们毕业的时候,我有照片的,我们全国各个省,在南林进修的,组织一个实习小分队,到歙县,牡丹江南面一点,歙县造纸厂,实习。歙县造纸厂是一个木材厂,是木材造纸厂,以木材为原料的,生产刀令纸的一个厂,这个厂是日本人在的时候建的。当时我第一次进这个厂,给我开了眼界,为什么呢,我学习木材水解都是空的,没有看见过这个东西,结果到了歙县造纸厂,感觉就不一样了,因为它的木材,是从长白山区由火车运进来的,每天见一辆火车,开进来以后,机械化的下料,下料以后锯材,把木头锯成板然后切片,切成一块块木片,然后把木片运到楼上,放在水解罐里面,水解罐很大,有七八米高,直径大概有三四米,那里面是耐碱的。我们当时用的是亚硫酸盐制浆,是在东北生产的,出来就是纸浆,然后漂白,然后就上造纸机,我去看那个造纸机,很漂亮,木头做的纸浆,木浆啊,全部出来,白的,然后上机子就变成纸了。
在那里待了一个夏季,那时候我们毕业,在南林学习以后就实习了,因为那里是朝鲜族,都是朝鲜人,我们晚上跟朝鲜人联欢,就在那个地方待了两三个月,很有收获。这使我对学这个专业有兴趣了,我看到木材能做出这么多纸,做出来那么好,对这个专业就有了兴趣。但是这个(造纸)有一个副产品,就是亚硫酸废液,这个虽然是废液,但是提炼出来就是酒精。另外还有一个副产品就是戊糖,就变成了糠醛,经过蒸馏塔出来的全部是糠醛。我看了收获很大,很感兴趣,看到了嘛,那不像在南林那里光看书本看不到实物,书本上讲的,到那里就可以实践了。经过北京的时候,我们到了北京通县,有个糠醛厂,专门到糠醛厂去参观。所以实习以后,使我对这个专业有了认识。我在南林还学了木材热解,还有就是树木提取物,就是松香喽,关于木材热解呢,有个事情,就是当时由林业部决定在我们芜湖建一个木材干馏厂,就建在芜湖现在河南村那边,有一个很大的,木材干馏生产木炭、醋酸等干馏副产物的厂。
在这几个地方实习,使我对林化产生了兴趣,我们在南林学完了就回校了,当时我们就有一个教研室,教研室就两三个人,周平,还有几个年轻的老师跟周平学木化的。当时我们学校没有把这个专业当为一个重点来发展,也没钱,发展不起来,所以我们回校以后呢,就没有什么大的发展,主要是经济的困难。那时候我们没有发展这个,但是我们有个意识,感觉到知识不够,不够怎么办呢,合肥工业大学有个化工系,所以我们就要补基础课,特别是专业基础课。上了两门课,一个是物化,就是物理化学,第二门课,化工原理,就学这几门课,专业基础课。到哪学呢,到工大去学,到工大多远呢,很远,所以呢,我们早上上课,骑自行车去,中午回来,就这样,我们坚持了一年,听完了化工原理课,学了很多东西。结果回来以后,我们能够教化工原理了,那认识就不一样了,就感觉到敢于跟工业打交道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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